汉初所封的140多个列侯,大都居住于长安未央宫北的甲第区,也即北阙甲第。
这些功臣元老的宅邸相互毗邻,串联起来极其方便。“诛吕之变”就是陆贾居中联络,陈平、周勃、灌婴等北阙甲第功臣集团,“串联”起来发动的。
而“列侯之国”却是让列侯们到自己的封地去,不要集中在长安。这对于功臣集团来说,可谓釜底抽薪。
作为功臣集团所拥立的皇帝,汉文帝对他们也有所忌惮,即位当晚即任命“代来之臣”统领南北军、行殿中,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。
“列侯之国”诸侯“众”
前元二年(前178年)十月,刘恒采纳贾谊之策下诏:“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(岁),各守其地,以时入贡,民不劳苦,上下驩(欢)欣,靡有遗德。今列侯多居长安,邑远,吏卒给输费苦,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。”因此诏令:“其令列侯之国。”
这一举措,一来可以将功臣们分散到各地的封国,使其联络不便、人少势孤,二来让他们卸下所担任的职务,从行政权力中慢慢退出。这也正是功臣集团为啥要集体反对贾谊的理由,并导致这道“列侯之国”令并未真正实施,周勃等功臣们都待在长安不走。
但到前元三年(前177年),文帝把控了朝局后,他再次下达“列侯之国”令。此时,陈平等人已相继去世,复任丞相的周勃成为功臣集团的首领。因此,文帝命令周勃做个表率,带头返回封地:“丞相朕之所重,其为朕率列侯之国。”大佬周勃虽然有一万个不愿意,却也不得不辞去丞相职位,返回河东郡绛县。
周勃回到封国后,天天生活在恐惧中,担心随时会有牢狱之灾。每有地方官求见,他常披甲相待,并命家人手执兵器护卫。不想这正好给了别人告他谋反的口实,因而以“谋反罪”被捕入狱。
“厚重少文”的周勃无从辩解,在狱中甚至被狱吏欺侮。之后他花千金贿赂狱吏才得到暗示,让他托自己儿媳、汉文帝女儿说情。最后又通过薄昭向薄太后做工作,汉文帝才下令释放周勃,恢复其爵位与封地。周勃出狱时慨叹:“吾尝将百万军,然安知狱吏之贵乎!”
“列侯之国”削弱了功臣集团,帮助汉文帝提升了皇权。周勃七年后在其封地闲废而死,当年随刘邦打天下的功臣们逐渐淡出了政治舞台。
前元七年(前173年),文帝召贾谊回长安,在未央宫处理政事的宣室向他请教鬼神等事,因贾谊讲的实在太精彩,文帝不断从席子上向贾谊跟前挪。李商隐后来写了著名的诗句:“可怜夜半虚前席,不问苍生问鬼神”。其实他是感慨自己怀才不遇,而文帝和贾谊所探讨的肯定不只鬼神一件事,文帝在探讨后就坦率地说:“吾久不见贾生,自以为过之,今不及也。”
此次召见后不久,汉文帝拜贾谊为梁怀王刘揖(文帝之子)的太傅,这其实也是把贾谊留在长安,以便于自己随时请教。但不幸的是,文帝十一年,梁王刘揖不慎摔马而死,本就敏感多愁的贾谊认为是自己责任没尽到,“自伤”而“哭泣岁馀,亦死。”年仅三十三岁。
在任梁王太傅时,贾谊向汉文帝提议“众建诸侯而少其力”:把大的诸侯国越分越小,使其实力不断下降,从而对王朝的威胁越来越小。贾谊在《治安策》中陈述:“众建诸侯而少其力,力少则易使以义,国小则无邪心。”建议“令齐、赵、楚各为若干国”,以分散其实力。如此则“宗室子孙莫虑不王,下无背叛之心,上无诛伐之志”,天下可得大治大安。
“众建诸侯而少其力”,也是后来汉武帝时“推恩令”的雏形。这一旨在削弱诸侯王的建议,文帝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以政策法令的形式强行推进,而是因势利导地逐步实施。
前元十六年(前164年),汉文帝以两年前去世的齐王刘则无子为由,将齐国分为六个小王国,加上城阳国,曾经的大国齐国被一分为七。此后,在淮南王刘长死后,文帝将淮南国分为三个小王国,由刘长的三个儿子分别继承。
梁王刘揖摔马而死后,贾谊建议文帝徙淮阳王刘武(文帝之子)为梁王,都睢阳(今河南商丘),并扩县增国到四十余县。这一建议极富战略性,汉景帝时期“七国之乱”爆发后,正是位置重要的梁国死死挡住了吴王刘濞,为周亚夫的平叛赢得了时间。此外,齐国被一分为七,也导致“七国之乱”时的乱军,除了吴、楚之外再无大国,最终失败。
汉文帝通过察举选拔出来的人才除贾谊外,还有敢于直言极谏的贾山,和有“智囊”之称的晁错。这些新生力量,积极建言献策,使得汉文帝时期的朝野,纷纷探讨秦朝短命而亡的原因,形成了一波在中国思想史上有重要意义的“过秦”思潮。
这其中,贾谊和贾山最为突出。贾谊在《过秦论》中说:“一夫作难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。”“故秦之盛也,繁法严刑而天下震;及其衰也,百姓怨而海内叛矣。”贾山在《至言》中,援引秦亡的教训给汉文帝上课,希望朝廷搞开明政治,不要打压言路。
“过秦”思潮使汉文帝常怀戒惧之心,常保谦卑之态,常思“恭修节俭,思安百姓”,执政时一反秦之苛政,大行开明“仁政”。
大行“仁政”的汉文帝,执政之初就主动废除了一些苛律酷法。
白鹿原上的窦皇后陵。
“株连”“诽谤”“妖言”废
文帝元年(前179年),刘恒下诏,宣布废除亲属株连之刑。
诏书曰:“法者,治之正也,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。今犯法已论,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,及为收帑,朕甚不取。其议之。”“收帑”是一人犯罪,将其妻、子等亲属收归官府,家属相坐株连。文帝认为“株连”之法,不符合“禁暴导善”的立法宗旨,要求大臣议而废之。
但此诏却受到了周勃、陈平等重臣的反对:“民不能自治,故为法以禁之。相坐坐收,所以累其心,使重犯法,所从来远矣。”意思是此法就是要加重“不能自治”之民对犯罪的恐惧,而且此法古来有之,不宜废除。
文帝再下诏说:“朕闻法正则民悫(温顺),罪当则民从。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,吏也。其既不能导,又以不正之法罪之,是反害於民为暴者也。……朕未见其便,其孰计之。”这次,大臣们才集体接受:“陛下加大惠,德甚盛,非臣等所及也。请奉诏书,除收帑诸相坐律令。”
这样,在中国古代推行已久,以恐怖震慑为目的的株连之刑,在汉文帝时首次被废除。
汉文帝在废除“株连”时,坦承“王法”也有“不正之法”,如果不加废止,国家就是以不正之法迫害民众。《汉书·刑法志》还记载了文帝提出的一个审案原则“罪疑者予民”,与现代法治国家“疑罪从无”的执法原则高度一致。文帝的这些认识,很值得后世人尊重。
汉文帝即位第二年下诏曰:“古之治天下,朝有进善之旌,诽谤之木,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。今法有诽谤、訞(妖)言之罪,是使众臣不敢尽情,而上无由闻过失也。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?其除之。”
“诽谤法”和“妖言罪”,属于思想言论罪。文帝在诏书中把废止这两罪与广开言路联系在一起,指出只要有这样的罪名存在,就招不来贤良之臣,群臣就不敢说出真实想法,皇帝也就听不到批评性言论,无从得知自己过失,无法成为明君,不能治理好国家。
汉文帝废“诽谤法”“妖言罪”,意义特别重大。正是这两罪的废除,才使贾谊、贾山、晁错等都能向文帝上书,并针对时弊,畅所欲言。
前元十五年(前165年),在功臣元老纷纷辞世后,汉文帝第二次察举选官,选拔出了在文景两朝都有“智囊”之称的晁错。
文帝曾用诏书回应晁错的《言兵事疏》:“书言‘狂夫之言,而明主择焉’。今则不然。言者不狂,而择者不明,国之大患,故在于此。使夫不明择于不狂,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。”文帝很赞赏“言者不狂,择者不明”,鼓励大臣提建议时可以“狂”,如果不“狂”,主政者就听不到尖锐意见,就无法做到“明”(明智、英明)。
文帝愿意听取不同意见,甚至愿听一个小女子的上书,并因此废除了一项酷法——“肉刑”,这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“缇萦上书”。
前167年,齐国太仓令淳于公犯罪,要被押送长安处以肉刑,他的小女儿缇萦毅然随父一路同行。到达长安后她上书文帝:“妾父为吏,齐中皆称其廉平,今坐法当刑。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,刑者不可复属,虽复欲改过自新,其道无由也。妾愿没入为官婢,赎父刑罪,使得自新。”
肉刑自周秦以来已持续千年,包括”黥“(脸上刻字并用墨染黑)”劓“(割掉鼻子)”刖“(砍脚)等,是对人身体和精神的巨大摧残。
汉文帝阅信后甚为感动,批示御史大夫:“今人有过,教未施而刑加焉?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。朕甚怜之。夫刑至断肢体,刻肌肤,终身不息,何其楚痛而不德也,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?其除肉刑。”
在废除酷法苛律的同时,文帝还最大限度表现了对法的尊重,这集中表现在他对廷尉张释之执法的尊重上。
一次,有人惊扰了汉文帝的乘舆马匹,文帝使人押送张释之审判。张释之审后奏报结论:按照“犯跸”之法处以罚金。被惊驾的文帝大怒认为处罚太轻,张释之从容解释:“法者,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。今法如此而更重之,是法不信于民也。”意思是法律规定的处罚就是这样,如果加重处罚是法律不信于民。
另一个是窃贼“盗高庙座前玉环案”,张释之按律判其“当弃市”。文帝又一次大怒,甚至想要恢复连坐中的夷三族罪。张释之说,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,今盗宗庙器具就要夷三族,那么哪天如有愚民盗掘长陵(汉高祖)墓土,又该如何判罚呢?
这两起案件中,当皇帝旨意和法规出现矛盾时,张释之都坚持按律判罚。张释之还要求皇帝要尊重执法官的独立办案权:“廷尉,天下之平也,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,民安所措其手足?”时人以“执法平”,称颂张释之。
更可贵的是,对张释之的判案文帝虽然一开始都不认同,但听了他的解释后,都能接受并给予充分的尊重。张释之对依法办案的坚持,和文帝对张释之执法的尊重,使君臣二人都成为后世尊崇的典范。
汉文帝废除“株连”之刑,废除“诽谤”“妖言”罪,废除“肉刑”,“约法省禁”,为他赢得了“仁君”的赞誉。“仁君”汉文帝,在其当政时,一直谨守“恭修节俭,思安百姓”。而为了“安百姓”,他始终信奉“和平理念”,孜孜不懈地追求和平。
汉文帝的“和平理念”,集中表现在他对匈奴、南越等外敌的理性妥协、灵活求和,以及对诸侯王的怀柔上。
汉文帝所归葬的“灞上”白鹿原,图为考古勘探中的江村大墓。
“且无议军”为休宁
自刘邦建汉初期,北方的匈奴就是汉帝国的头等外患。
汉高帝七年(前200年)十一月,刘邦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于白登山。困境中,他采纳陈平之计,通过贿赂单于阏氏和匈奴达成和亲协议。除了向匈奴送去宗室女之外,每年再输送大批丝绸、美酒、粮食等,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纳贡。
但匈奴并不肯完全放弃对汉地的掠夺和骚扰,大汉的北部边境始终承受着巨大压力。吕后执政时,冒顿单于甚至向吕后发来侮辱性极强的国书,但忌惮于匈奴的强大,吕后也只能回复一封低声下气的乞和信,继续维持和亲政策。
文帝即位第三年(公元前177年)夏,匈奴右贤王部入侵河南地,侵略上郡(今陕西榆林),文帝派灌婴率军7万反击,匈奴退去。前166年,匈奴老上单于率军14万侵朝那、萧关,杀北地都尉,前锋部队甚至到达了甘泉宫(今陕西省咸阳市淳化县铁王镇梁武帝村)。汉文帝布置10万骑兵、步兵保卫长安,匈奴军入塞一月后退兵,汉军只能尾随监视匈奴出塞。前166年至前162年间,匈奴每年寇边,杀掠民众、牲畜甚多,其中云中郡、辽东郡被祸害最深。
汉文帝对匈奴的骚扰虽然非常忧虑,但他在加强防范的同时,还是不断派遣使节与匈奴和谈。文帝在后元二年(前162年)诏书中阐述了他不愿“结难连兵”的和平理念后,叙说了他对和平的追求:“故遣使者冠盖相望,结轶于道,以朕意于单于。今单于反古之道(返归和亲),计社稷之安,便万民之利,亲与朕俱弃细过,偕之大道,结兄弟之义,以全天下元元之民。和亲已定,始于今年。”
汉文帝在位时期,对匈奴的政策始终以和平为主,毕竟此时汉朝国力有限,不是匈奴的对手,和亲的羞辱和损失要远小于战争的危害。
文帝面临的敌人除了北方的匈奴外,还有南方的南越国。南越国于秦末战乱时由秦军驻于南海郡的龙川县令赵佗所建,随后又吞并了桂林郡、象郡。汉朝建立后,刘邦派陆贾出使南越,封赵佗为南粤(越)王。吕后当政后禁止向南越国出口铁器,赵佗因此称帝并发兵攻打长沙国。汉军反击却受困于高温潮湿,士兵生病连南岭也翻不过去。到汉文帝时,南越又降伏了闽粤(越)、西瓯骆,版图东西万余里,俨然成为与汉并驾齐驱的两个帝国。
文帝即位不久,将军陈武等就建言“南越、朝鲜自全秦时内属为臣子”,此后却纷纷拥兵独立,建议文帝征伐南越、朝鲜,统一疆域。
汉文帝否定了此议:“朕能任衣冠,念不到此。”“且兵凶器,虽克所原,动亦秏病,谓百姓远方何?”“今匈奴内侵,军吏无功,边民父子荷兵日久,朕常为之动心伤痛,无日忘之。今未能销钜,愿且坚边设候(哨所),结和通使,休宁北陲,为功多矣。且无议军。”
汉文帝在北方已有强敌匈奴,不想再树新敌,即位后下令修缮赵佗祖坟,派陆贾带了一封谦虚、诚恳的亲笔信再使南越,希望赵陀去帝号,修旧好。赵佗被文帝的真诚打动,同时也不愿与大汉为敌,答应去除帝号,仍称南越王。
这些举动表明,汉文帝只愿守好北境以防匈奴,并力争讲和通使,不愿再发动其他战争,用百姓的鲜血给自己增添开疆拓土的荣耀。
对于占据半壁江山的诸侯王国,汉文帝也以怀柔为主。在文帝主政期间,除了自杀式谋反的济北王刘兴居兵败自杀,荒唐式谋反的淮南王刘长流放至死外,文帝对其他诸侯王多予以安抚,吴王刘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。
刘濞是刘邦的侄子,当年被刘邦封于吴地为吴王。到汉文帝时,吴国既有渔盐之利,又富铜矿可铸钱币,成为最富裕、最强大的诸侯国。但自文帝太子刘启因和吴王太子刘贤下棋争执,刘启一怒之下用棋盘砸死刘贤后,刘濞就不再来朝。这在当时是对皇权和文帝本人的极大蔑视,但文帝怀柔处理,反而赐予吴王几杖,准许他因年老而免去朝觐义务。
文帝的宽容和灵活,“以柔克刚”地化争端于虚无。汉景帝刘启不懂其父的“柔道”,疾风暴雨般削藩,却引发了“七国之乱”。
汉文帝虽然奉行和平主义,但却不代表他一味忍让。对于匈奴,他在加强防范的同时,也在不断积蓄力量。他采纳晁错的建议,在边境实施募民实边,入粟拜爵等措施,确保了在他执政时期,不仅整个国家不生大的战乱,边境的防御力量也不断增强。
和平的环境,对汉文帝在经济和政治领域实行“轻徭薄赋”“休养生息”政策,提供了坚实的保障。
白鹿原是秦岭山脉向渭河谷地过渡的黄土台原。 张洪生/摄